戀戀南海 (第二章)

第二章

通化街是一條熱鬧的街道，夜市特別聞名。然而，白天還是有它吸引人的地方，至少不會像夜晚擠得令人窒息。立平推薦這個地方給劭華，大概是因為它距離台大不遠不近，搭公車方便可到，又不會像公館商圈熟人太多，適合這兩位尚未完全進入狀況的「新人」。…劭華陪著蕙玲，在用完幾道小吃之後，逐攤逛了一大段，蕙玲買了一些精緻的小飾品。對於蕙玲高雅的品味和殺價快速俐落的功力，劭華只有暗自欽佩。

劭華極少逛街，正感到腿酸，想找個地方歇腳時，眼前出現了一家戲院。定睛一看叫南山戲院，正在放映著一齣新片「歡顏」，由一位新星胡慧中主演。蕙玲也想順便吹吹冷氣，於是兩人就帶了冷飲進場…。胡慧中的氣質出眾，但紹華一直覺得在哪裡看過，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來：學校旁新生南路的「好朋友攝影社」進門的招牌大照片不就是她麼？難怪如此面熟！

電影的情節相當簡單，和一般愛情故事沒有不同。男女主角分分合合，吵架之後男主角負氣出遊，不幸出了車禍死亡，女主角最後歸於仰慕她許久，由張國柱主演的男配角。比較特殊的，是全片穿插了不少動人的歌曲，旋律支支優美。

兩人一前一後默然走出戲院，還在思索著為何女主角會情歸戲份如此輕的男配角的劭華，回頭一瞄竟然發現蕙玲臉上掛著淚珠，急忙遞上手帕說道：「怎麼了？…」

「沒什麼！」蕙玲雖然接了手帕擦拭，但顯然不願解釋箇中原因。劭華也不好追問，但心中卻感到不解，為何看來相當正常的電影情節，會讓蕙玲如此這般？難道劇情和她的某些遭遇雷同，令她觸景傷情？難道是想起了立平所說的森林系前男友？…

       無論如何，兩人還是來到了熟悉的椰林大道，緩步進入學生活動中心。在自助餐廳簡單用過晚餐之後，就在迴廊依邊而坐。劭華身著牛仔褲，蕙玲則坐在劭華鋪在水泥板凳上寬大的手帕上，雙方繼續相互探索著彼此多彩的過往，勾勒著對於未來的美麗憧憬…。

「你喜歡一個有事業心的女人，還是以家庭為重的女人？…」蕙玲顯然是在考問著劭華。

「只要是『她』喜歡的，我都喜歡。」劭華有點投機地回應。

「少騙人了，你們男生都喜歡後者！」蕙玲噘著小嘴撒嬌。

「說真的，我是一個十足的宿命論者，我認為所有的人間事物都是命定的！」劭華機智地轉移焦點。

「那你說了那麼多的憧憬和計畫，何必呢？讓命運來決定不就得了？」

「你還不瞭解什麼是『十足的宿命論』，我認為會如何計畫也是命定的！」

「要是我不相信命運呢？」

「那也是命定的！」

「真是狡辯！」

「這完全符合邏輯，並沒有矛盾！」

 

…相處的時光過得飛快，兩個人你一言、我一句地，馬上就過了九點半。劭華翹首望了深藍的天空，竟然發現了兩顆亮度頗高的星星，閃爍地交換著亮光。

「你看，那是牛郎和織女星，他們總算相聚了！」劭華慧黠地引導著。

「聽說他們相聚是偶然，分離才是正常。」…蕙玲略帶傷感地回應。

「即使分離，也是為了醞釀相聚時的深情！」劭華含情脈脈地望著蕙玲…。

蕙玲假裝沒有看到，使勁地瞧著天上的星空。…唧唧的蟲鳴聲響遍了四周，兩人無言地享受著初夏的浪漫…。

「來，我彈幾首曲子給你聽。」蕙玲起身，快步走入活動中心，劭華從沉思中驚醒，訝異地跟著蕙玲，進入了一間鋼琴室。

「我從來不知道這裡有鋼琴！」

「別說話，注意聽就好。」

一首接著一首的音樂流暢優雅地從蕙玲的指尖流出，劭華立刻沈醉在誘人的琴韻之中，緩緩閉上了雙眼…。

突然，耳際響起的竟是和電影同名的主題曲：「愛的故事」。即時映入劭華眼簾的，是電影中男女主角在哈佛大學網球場邊談心嬉戲的場景，…以及男主角在女主角患了癌症後，守在病榻旁的一幕…。劭華壓抑已久的情愫，如火山崩裂一般，噴發奔流而出，深情款款地望著沉溺在樂音中的蕙玲，體驗這如真似幻、難以言表的情緣…。

蕙玲的琴藝當然不在話下，劭華後來才知道，原來她和森林系前男友的情緣，就是當年建中某個男生班為了要參加全校合唱比賽，找到北一女蕙玲班合作，由蕙玲擔任鋼琴伴奏，才認識了那位才華洋溢的指揮。…在紹華滿心的讚嘆和感動之下，蕙玲結束了琴聲。紹華情不自禁地坐上琴椅，揚起手臂搭近蕙玲的肩膀，隨即湊上了唇片…；蕙玲卻迅速地撇過頭去，紹華的唇片只能在蕙玲的腮邊，蜻蜓點水地淺嚐一下…。

劭華了解彼此初識不久，不宜堅持。但睜亮雙眼後，發現蕙玲又是淚光乍現。劭華善意地遞出了手帕：「你又哭了？」

「沒有，只是有些感觸…。」

活動中心就要關了，兩人步向○南站牌。在椰林大道上，劭華趁著昏暗的夜色，順勢要牽蕙玲的小手，卻被她一手甩開，抿著小嘴快步走在前面；一臉尷尬的劭華，只能緩步心虛地跟在後頭…。

 

    學期已經到了尾聲，雖然劭華早已沒事，但蕙玲還有兩科期末考。周一上午，兩人一起窩在洞洞館三樓劭華的辦公室內，蕙玲猛K著「經濟學原理」的筆記，劭華則研究著法大寄來的資料…。

   
「劭華，可以教我一下什麼是『二階條件必須為負』嗎？」

   
「什麼？你不是在修經濟系開給外系修的經濟學原理嗎？」

   
「是啊…。」

   
「那怎麼會有這麼專業的東西呢？」

   
「沒錯啊！這的確是上課的內容，要用到微積分，但很多人都不懂。」

   
「你們老師是誰？」劭華皺著眉頭，不解地問道。

   
「吳…重…季老師」蕙玲赧赧地回應。

   
「難怪，沒有好學歷的老師最喜歡教難的東西，…自卑感作祟！」

   
「別這樣嘛，老師可能是想讓我們多學點東西啊…。」

   「你應該修王作榮老師的！…我們農經系的經濟學是他教的，東西不難又教得好，還是財經社論的著名主筆，文筆在經濟學界是第一把交椅！」

   「是啊，你為什麼不早說！」

   
「…好吧，拿過來。」劭華悻悻然，知道蕙玲在糗他。

好險，劭華暗自慶幸著！最近才複習過這些東西，要不然現在豈不穿幫！…雖然花了好一陣子，但蕙玲沒唸過微積分，劭華講了半天她還是似懂非懂。劭華靈機一動，指著書架說：「啊哈…，這裡有一本 郭菀蓉 老師出版的個體經濟學，你看看就會懂的」。

「郭菀蓉？…你是說現在正在擔任次長的那位…經濟系才貌雙 全的女 教授？」

「沒錯，她去過哈佛拿過碩士。聽說嫁給法律系一位教授時已經知道先生得了癌症，但卻堅持要嫁給他！」

「噢！真是感人！…後來呢？」

「後來法律系教授走了多年，但有一位女兒；…對了，我大一唸政治系時和我同班。」

「哦！…有其母必有其女，那女兒怎樣？」

「聰明伶俐，也長得漂亮；…是我在政治系班舞會的第一個舞伴。」

這下蕙玲可有興趣了：「那你…沒有追她嗎？」

「我曾經考慮過，但她是台北型的，我們南部上來的通常不太敢追北部的女孩；…她們都認為我們比較土，…但應該是憨厚吧！反正，南部的多半和南部的在一起！…反正，認識你以前我沒交過女朋友！」

蕙玲露出得意的微笑；突然想起甚麼，看了一下手錶：「糟了，不能和你再鬼扯了！」

蕙玲臨陣磨槍，專注地啃著筆記，也對照著劭華給她的那本「個體經濟學」。表情也隨著內容的難易忽而蹙眉、忽而開朗。劭華看完了法大的資料，表面上攤開了李保玉的「留美會話專輯」在強化英語，事實上每隔三、五分鐘，眼光就轉到蕙玲身上 － 從蕙玲的髮型、髮箍、洋裝，到腰帶、蝴蝶結、紅鞋，以及蕙玲的一顰一笑，一一都成了劭華端詳的目標…。

雖然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有兩、 三公尺 ，但劭華清楚地看出，蕙玲的筆記本都是打了三個邊洞之後，用紅色的絲線串綁起來，再打成蝴蝶結完成的。蕙玲的筆跡漂亮、豪邁卻又工整；每個肢體動作都優美、閑適優雅恰到好處，沒有一絲急促、緊繃，著實讓劭華心盪神怡、難以專注，心中暗自盤算著：如果蕙玲是未來家中的女主人，那麼這個家的氣氛，必然是…。

       「你在幹嘛！」蕙玲猛然抬頭，逮住了正出神凝望著蕙玲的劭華。

「沒有幹嘛…」劭華有如偷糖果的小孩，被媽媽逮個正著一般尷尬，急忙轉回泛紅的臉頰，低頭盯著會話專輯…。

「撲嗤！」蕙玲用手摀住了小嘴，卻掩蓋不了劭華的窘態所引發的笑意。

按耐了一陣的劭華，終於忍不住：「蕙玲，我終於瞭解，你後面為何會有近三位數的仰慕者了！」

「我不是說過：『謠言止於智者』嗎？」

「這應該不是謠言，如果連我都如此著迷的話！」

「好吧，就算是，好不好？走吧，吃飯去了，反正我也看得差不多了。」蕙玲不願意陷在這個讓她既自豪，又有點尷尬的話題上。

 

中午用餐時，蕙玲存心「拷問」劭華。在服務生上了前湯之後，立刻拋出一句：「你…真的沒有交過女朋友嗎？」

「沒有。」劭華心中暗忖：這得小心應付。

「你認為我會相信嗎…？」蕙玲舀著熱湯，步步進逼。

「的確是這樣，我何必說謊！」劭華聳聳肩。

「為什麼？難道除了教授的女兒以外，都沒有心動的女孩？」

「當然有，只是好女孩的『供給』有限，但『需求』太大，『均衡價格』太高！我付不出這個均衡價格。」

「喲，好一個『愛情經濟學』呢！你的內、外在條件都還不錯，怎麼會付不起均衡價格呢？」

「是真的，因為愛情是一個『完全競爭市場』，願意加碼付高價的人太多了，我不願意加碼！」

「怎麼說？」蕙玲邊喝著湯邊問。

「想想看，要打電話、寫信、站崗、買花、預購電影票、請客、陪這個、陪那個…，我沒那麼多精力和時間！」

「那你遇到心儀的女生會怎樣？」

「我通常頂多給她『三次機會』！」

「什麼，你給她三次機會？是什麼意思？」

「我頂多會約她三次，如果她不答應，我就會放棄！」

「…這是什麼邏輯？許多女生都會不斷地回絕來測試你的誠意啊！」

「…沒錯。但是你想想，只不過是想要認識一個女孩子，也不知道雙方是否合適，為何要低聲下氣地像哈巴狗一樣？」

劭華意猶未盡：「我寧可把時間用在看書上面，…像史賓格勒『西方的沒落』、威爾杜蘭『哲學的故事』、房龍『人類的故事』，每一本都可以讓我廢寢忘食！」

蕙玲聽了覺得有趣，剝著剛送來的麵包，狐疑地問道：「你很有骨氣！不過，你成功過嗎？」

「…過去可以說是『屢敗屢戰』，不過我堅持原則，…不知道你算不算第一位『慧眼識英雄』的？」紹華仰頭微笑地望了蕙玲一眼。

「那麼，你認為我很廉價嗎？」

「當然不是，是你比她們都有智慧，懂得良機勿失！」

「這是機會嗎？不會是歧途吧？」

「等著看吧，她們將來都會後悔的！」

「你這麼有把握嗎？」

「當然，有幾斤幾兩，自己最清楚了！」

蕙玲顯然極少看到如此有自信的男孩，雖然默默地切著海鮮，但嘴角彎彎的那抹笑意，表達了她的欣賞與快慰…。

 

   
  整個周二和周三白天，兩人都沒有見面，因為蕙玲周三上午考日本史，下午考經濟學原理。…周三傍晚，蕙玲考完了經濟學，正要步出法16教室，遠遠就看到劭華已經等在弄春池邊…。

   
  「不是叫你在校總區活動中心等我嗎，怎麼跑到法學院來了？」蕙玲四處張望著，看看是否有熟人…。

    「沒辦法，一秒鐘對我來說都是煎熬！」

    「你這麼沒有耐性，將來還想成大功、立大業？」蕙玲存心虧他。

      「別損我了！怎麼樣？考完了，慶祝一下吧！…去哪？」

   
  蕙玲思索了一下，晃著手中的書包：「這樣吧，台大附近也沒什麼新鮮的，我們不如去中山北路好了！」

   「中山北路？有什麼特殊的嗎？我只聽過幾條通、幾條通的，聽說日本人最喜歡去！」劭華故作迷糊地…。

   
 「少來了！」蕙玲白了劭華一眼。「…聽說有一家叫『夢咖啡』的西餐廳，歌唱得很棒。」蕙玲閃耀著期待的眼光。

   
 「嚇！有這家店，為何沒聽說過？」

    「台北市成千上萬家店，請問你到過幾家？」

  
  「說的也是，那就去看看吧！」

 

      劭華要叫計程車，蕙玲堅持先看看是否有公車，兩人在成功高中前找到了可以到的公車，…很快就來到了中山市場站。沒走多久，就看到了「夢咖啡」西餐廳。

    一進門，燈光朦朧、煙霧裊裊，果然店如其名－如夢如幻。接待的侍者手持電筒，立刻導引他們摸索著入場。劭華一看，寬敞的雙人座沙發之間，都是隔離效果的植栽；開放夾層式的二樓以優美的波浪曲線，伸展到一樓近半的位置。耳際傳來安迪威廉斯「最後華爾滋」低沉磁性、浪漫悅耳的天籟，音響美得令人想要即刻跳進舞池。

    「果然是格調高雅、與眾不同！」跟隨侍者進場時，劭華轉頭向蕙玲示意。蕙玲沒有回應，只是微笑跟隨，兩人旋即選坐在靠中山北路的窗邊。合宜的沙發高度讓人可以隨意轉身，也可以相互依偎。眼見鄰座的情侶紛紛充分利用地形地物，掩護彼此的親密需要；劭華和蕙玲卻幾乎是正襟危坐，雖然彷彿已經相識多年的伴侶，但畢竟才認識幾天，況且主要是要來體驗浪漫而已。

   當歌聲逐漸收尾結束時，四下卻響起了掌聲…。劭華一頭霧水，才發現居然是現場演唱，並不是唱片音響。劭華驚駭不已，難以相信台灣竟然有這麼優美的歌聲，幾乎是原汁原味，難以分辨是原唱還是彷唱！

    兩人所點的餐點一道一道地上來，劭華發現是可以現場點歌的，於是在紙條上寫了Love Story。放在桌邊，準備晚點再交出去。

  「你學鋼琴多久了？」活動中心的鋼琴夜還是令劭華回味無窮。

   
 「從小就學，小時經常得獎，唸北一女時還為建中合唱團伴奏過。」蕙玲得意地回應。

   
 「我沒有你那麼幸運，不過我從小到大，音樂科的成績一直是全班最高分！」劭華不示弱。這讓蕙玲揚起了好奇的眼神。紹華欲罷不能：「你知道為什麼嗎？」

   
 「為什麼？」

「因為，我小學一年級的音 樂 老師是師大音樂系的，我的樂理從小就打下深厚的基礎。到了中學，只要考樂理，老師一出完卷我就交卷了，哈哈！」

   
 「你是唸什麼貴族小學？」

   
 「沒有，只是糖廠的小學，但師資當時在鄉下算是最好的！」

   
 「真有趣！」

       兩人一搭一和地享受了考試後，完全沒有壓力下的歡樂時光。侍者悄悄地走過來，輕聲問道有沒有要點唱，劭華立刻將寫好的紙條交出。

    「你點了什麼歌？」

  
  「你待會兒就知道！」

   
 「別這樣，快告訴我！」

   
 「告訴你還有什麼意思！」

   
 「那我明天不和你出來了！」

   
 「…好吧，是你在活動中心含著淚光彈完的那首。」

 

   
  剎時，蕙玲沈默了下來，微帶傷感地輕聲問道：「…你去泰國唸完碩士，還要繼續到美國唸博士嗎？」

   
 「應該是吧，大家不是都說：『來來來，來台大；去去去，去美國』嗎？」

 開朗的劭華逐漸看出了蕙玲的心事，頓時收回盯著玲惠的眼神，凝視著桌上的點歌單，六神無主地攪動那早已涼掉的咖啡。空氣快速地變得僵冷<span lang="EN</body></html>